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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奥尼拉的空气里吹着湿热的风，南方的天把阿绫折磨得只想呆在树荫下一整天不动弹。她早就把弓下了弦，打上蜡，塞进洛天依的父亲藏书画的屋里，这样的潮湿天气足以让筋角贴片做的复合弓裂成三把弓。

“阿绫”，洛天依跑过来，跟阿绫一起趴在垫子上，一边说又往嘴里塞进了一块藕粉桂花糖糕

【资料图】

“我祖母叫我们过去”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洛家的祖母是那种享尽了人间乐的老奶奶，出身大族，后来儿孙满堂，日子过得富贵安闲。

洛天依和阿绫手牵着手跑进洛老夫人的堂上去。

七十多岁的老人端坐在正坐，早已就没有一丝黑发，她笑着看前头两个快乐的年轻人，一双眯着的眼睛里透出的是澄澈的爱，阿绫觉得那是自己久违了的童年。

她招招手叫二人上前，洛天依毫无顾忌地扑进老人的怀里，只留下阿绫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阿绫看向祖孙二人的眼神满是复杂的情感，她希望这个老人可以一直快乐下去，最好是在一切尚都还快乐的时候离开人世，亲眼见着世界崩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天依啊，你们交往得怎么样啊？”，老夫人摸了摸孙女的头。

“我们…”

阿绫正在努力地寻找一个正常的词汇描述她自己和洛天依的关系，可话还没说出口，洛天依就抢先插嘴。

“我们好着呢，我们出去打猎的时候阿绫射死了野猪，她还说送我扳指，我教她做女红可她总是扎手，我们一起上学堂去，那天正好讲的还是她们家的历史，可阿绫和言家二姑娘好像就一直不太对付。。。”

阿绫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小孩子嘛，今天你和你好，明天你和她好，明天她和她好，总不过是这样”，老人还是笑着，只是看阿绫的眼神多了些。

洛天依又和祖母闹腾了一阵，带到大人们都出去了，老人叫洛天依出去给自己拿什么东西，阿绫想借故溜走，却被叫住。老人挥挥手叫屋里的仆从们都出去，只留下阿绫一人，祖母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椅子，叫女孩坐在那里。

“帝国现在，风雨飘摇，等到下次改朝换代，继承大统的也许就是你们了”

老人眯缝着眼，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阿绫想了想，还是继续维持阿契特小贵族之女的身份来挡刀。

“啊啊，也许吧，我也说不准，都是大人们的事”

老人嗤笑一声，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又看着阿绫。

“你不是哪个那颜的亲戚，你是阿契特部塞加可汗的四格格”

“我…”

“帝国人人皆知你们库塞特诸部有叱咤风云的八大贝勒，其实还有隐形的第九个，就是你。你十四岁上战场，差点死在和帝国的战场上，十五岁和颜赛力特部一起征讨阿塞莱，带着三千人在西比尔城下击溃了亚罗格尔克国王的三万人，后来登城，又差点死了一次，天依说你有满背的刀疤箭创，应该就是那时的吧。”

“是”

“她还说你肚子上有道十字疤痕，那应该是阿塞莱的标枪留下的吧？”

“是”，阿绫伸手摸向包在线袍下的腹部，“登城的时候被人从侧面丢了一镖，尖头从甲片的缝隙进去，刮破了肠子，医生用大麦煮水给我洗，把肠子送回去，再淋上鸡血，用头发缝合，几个月才好，后来哥哥告诉我，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可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阿绫在试探，这个故事曾让洛天依吐出了一整天的饭，可眼前的老人依旧笑着，似乎只是听了一段家长里短。

“另外，你若真是个商人家里的女孩子，怎么会有一手常年拉弓形成的老茧，你若是个普通贵族家的孩子，确实自小弓马骑射，可又怎么会随随便便拿出大阅箭来送人？”

“那又怎么样，帝国和库塞特去年已经在宁远讲和，我来看看也没什么”

“你们不是商队，做生意只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亲身看一看帝国是否真的如你们的探子说的那样，命不久矣。那就请你告诉我这个对你们没有用也没有害的老太太，你看出什么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阿绫的眼神恢复了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冷峻，“你们北方那些活不出去的农民就是满坑满谷的干柴，只待一场天灾，断了他们最后的希望，然后就是燎原大火，那时阻碍他们的，还有曾经阻碍过他们的，都逃不掉。”

“再然后呢？”

“我二哥几年前带着草原上的库吉特部从西边绕进来的时候就能踏平你们的都城俄尔堤西亚，可是他不想费力，想等你们自己死掉，你们的军队烂到了根里，大量部队被拖欠了积年的军饷，开战几个月内就会倒戈，稍有战斗力的部队都在北方防备我们，中原一乱，必然回防，然后和叛军两败俱伤，到那时就是我们上场的时候了”

“是啊”，老人长叹一声，她前二十年在宫里长大，视野广阔，后面又活了这许多年，什么不知道呢。

“可是你自己呢？”，老太太话锋一转，“你本不用自己来这一趟，可你因为母亲的帝国人的关系，一直隐隐约约有这一丝情结在，可你有明白自己的身份，于是你就像在看一个注定要破碎的瓷瓶，看最后一眼”

阿绫没有答话，因为老人说的是真的。

“可我要是想殊死一搏呢？”，老太太的神色转瞬间阴沉下去，“如果我现在和你翻脸，你会先杀死我，可你也走不出这个屋子，库塞特的铁蹄虽然不会停止，但少了一员大将，总会慢下来一会，慢几个月对我们也是有利的。”

老人拍了拍桌子，雕花屏风后似有人声。阿绫伸手摸向靴筒里的顺刀，刀柄底部象牙护板的触感让她感到安心，她打算在伏击者动手的瞬间先杀死老太太，然后拼个鱼死网破。即使她现在摸着的部分是洛天依曾刻上阿绫在帝国语中的名字的部分。

“可我不会杀你的”，老人笑着，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们遇到一点抵抗就会清空一整座城池，刚何况死了大将呢，我今天若是动手，你那几个哥哥可能就连奥尼拉的蚯蚓都要揪出来竖着切掉吧？“

“所以你要干什么？”，阿绫松开刀柄。

“你是经历过攻城的人，不过是你是登城的一方。男子破城后大多会被杀，只要能侥幸活下来就还有路可走，可你也知道破城后女子的命运会是什么”，老人的声音开始哽咽，她难得地失态了，“我这个宝贝孙女，只能交给你了，她不知道凶险，不知道战争，你就当她是个白白的小兔子，捧在手心里玩一玩就好”

“我向你保证，如果有可能，我会尽力护她，可我不能保证什么”，阿绫站起来“战场上刀枪无眼，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日，也许我就会在见到她的前一天中枪死掉”

老人说，她知道，洛天依没得选，生在这样的人家，生下就要一起承担所有的利益和后果，她也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可她还是有私心，一个长辈对和自家孩子的私心。

阿绫弯腰把刀插回靴筒，直起身来行了一个礼。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要回礼，可这时洛天依从厨房回来了，手里又拿着两碟子藕粉桂花糖糕。

“祖母，我给你们拿了点心，你们快吃”

从那天过后，阿绫再没吃过藕粉桂花糖糕。